如今我明白了：
那一副使人目光清明的隱形魔術眼鏡，
含藏著老師專注耗神的細密手藝與心思。
謝謝您，老師。
1999年9月21日，去到花蓮的第一個夜晚。那晚，睡得安穩。我以為，花蓮的地震，平常總是如此這般搖晃，跑到屋外的人們，未免大驚小怪。
2000年9月，新的學期，給自己預備一份休閒的心情，前往旁聽周六下午，方便給在職生上的課——「文化諮詢」(Cultural Counseling)。在那之前的一年間，修了老師的「文化心理學」、「宗教與文化」，讀了一些頗硬的文章和書籍。「文化諮詢」第一堂課，老師說明：「這學期的閱讀，以921地震周年的研討會論文為主。」我狐疑納悶，讀研討會論文，會不會太輕鬆了?！同一個老師，儘管課程名稱不一樣，指定閱讀的分量，差異好像大了些!
「文化諮詢」相對輕省的指定閱讀，卻一點也不輕鬆。跟在職生一塊兒上課，我幾乎跟不上，聽不懂。為什麼同學們可以跟老師討論熱烈？為何老師說的話，能夠引來這麼多迴響？這與「文化心理學」和「宗教與文化」的上課實況，十分不同。
同學們紛紛說「文化諮詢，上得真好，老師實在太厲害了，可以輕鬆直接點破……」沒有工作經驗的我，往往不知如何回應。我同意老師的「文化心理學」和「宗教與文化」精彩，卻不怎麼喜歡「文化諮詢」。往後幾年，我持續走入老師的課堂，卻不再踏進「文化諮詢」。
奇妙的是，六年後，離開花蓮，住進部落，那些在文化諮詢課堂上曾經出現的難解字句與概念，鮮活了起來，轟隆作響。我開始想念閱讀921大地震論文集的那一門課。我記起課堂上，老師舉許多例子，談結構的缺口以及缺口動力學，也談部落常民的行事邏輯。老師曾說，921地震使得台灣社會的助人動力從暗處湧現。多年後，我才明白，透過那門課，老師送給我一副極其珍貴的隱形魔術眼鏡。進部落，戴上那副眼鏡，很好用。
「學而時習之，不亦樂乎」的「習」，若以「實踐」解之，再恰當不過了。老師給的禮物，使我在走出學院圍牆後，仍舊深信：「學問，可以幫助人們看見，從而在荊棘叢中，踩穩腳步前行。」我幾乎沒能對他人轉述老師究竟說了些什麼，教給我什麼，可我卻相信，那一套在許多人聽來讀來，飄渺玄奧的余式學問，與常人生活中的判斷 、行事 、責任 、承擔，息息相關，無法分割。
好一副神奇的隱形魔術眼鏡！
老師身體轉差兩年，我也離開花蓮兩年。有一回，山上年輕婦女，需要一輛二手摩托車，好穩定上班。顧老師接獲這個訊息，迅速回信，表示他跟老師討論後，願意匿名協助。在山上的學校辦公室內，讀到這信，淚流不止，引來辦公室裡其他老師的關切。離開花蓮，工作忙碌，幾乎沒了老師的消息。短短一封信穿過中央山脈，老師彷彿走到我身旁，溫柔地說：「放手去做，我支持妳！」
2010年秋冬，再度走進老師的課堂。他習慣未改，跟從前一樣，每堂課，總不忘準備上課講義。四年未見，講課神采依舊。唯一不同的是，老師戴上了口罩。我讀了許多年的書，不曾遇過第二個像他那樣，每星期自行編寫講義的老師。即便課程名稱相同，講義內容，年年翻新。我還記得，多年前，老師身體狀況尚佳，在研究室裡，他說，寫一份講義，三小時的課，得用掉他一個白天的時間。我驚奇地聽著。眼前這個當了數十年老師的人，備課時間竟比上課時間長！
如今我明白了，那一副使人目光清澈的隱形魔術眼鏡，含藏著老師專注耗神的細密手藝與心思。謝謝您，老師。
1999年9月21日，開始我在花蓮的學習與生活。走進老師的課堂，看見一片廣袤山林原野。2012年9月21日，老師開了另一門課，傳講亙古寂靜的希世之音，我繼續聽課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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