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9月24日 星期一

追思,余德慧老師(——by 翁士恆)

想送余老師,但電話所召喚的卻是更深的責任。
想到老師所教導我所領會的,就是責任的重量。
於是兩難逐漸清晰,我瞭解:
我可以有著自己的任務,用自己的方式,追思您。
  所以決定重回我的佇所,回到我的每日位置,我的鎮日角色。


之一 歌謠

  山谷裡有風 山谷裡有雨
  山谷裡有樹 山谷裡有河
  山谷裡的天 永遠那樣藍
  山谷裡的居民有許多許多的愛

  山谷裡有風 山谷裡有雨
  山谷裡有樹 山谷裡有河
  山谷裡的天 永遠那樣藍
  山谷裡的居民住了許多許多年

  山谷裡有風 山谷裡有雨
  山谷裡有樹 山谷裡有河
  山谷裡的天 永遠那樣藍
  山谷裡的居民祖祖輩輩不離開
  ……



  在松園別館,我和珺予被大陸民歌歌手小娟的聲音吸引,歌聲,就伴隨著我們度過這一週。在花蓮,從市區到東華大學,然後跟著我進入部落,歌聲,在車內的空間迴盪。而我,一直在醞釀著與一位「師者」的道別。

  面對這個道別,我慢慢的發現我需要很長的時間,去處理那偶而襲來的悲傷背後的意涵,我發現需要找尋著這個道別對我的意義。


之二  方法論

  八月時,收到理書師的電話,知道了余老師的消息。理書說,就在心中持續地給余老師祝福。

  四年前,也是像這樣的天氣,炎熱的陽光裡有著涼涼的風。

  在通過了博士班資格考之後,從蘇格蘭回台灣進行場域研究。帶著曾經閱讀過所有余老師書籍的膽子,緊張而焦慮的打電話到慈濟大學,央請老師做我的場域與學術督導。心裡頭,有著在歐陸學習現象學的勇氣,有對現象學的體悟依然無知的害怕,與面對心目中大師的怯懦。

  我先email我的proposal給老師,隔了一個禮拜,沒有老師的回信,我緊張的打電話到老師辦公室。有些支吾的說明我的央請後。老師回答:

  「好,我看完你的proposal了,我們直接約時間談吧!」

  給余老師的電話中,老師就只說了這句話。就這樣。

  而我的焦慮,完全沒有減少,在電話掛斷後反而垂直的飆升。回家,把所有和現象學有關的書重新放在案上,再次的把我的proposal劃上重點。面對心中的偶像,那是比博士班資格考更困難的挑戰。

  理書師知道了我和余老師有約,也和余老師相約想用花精幫老師做一些工作。而對我們的學術督導,理書也很有興趣。而她是最完美的盾牌,可以檔在我的焦慮與害羞之前。因此,我們一起前往。

  見面當天,我們到了老師的辦公室,書中景仰的對象,現在有機會直接的對話。我的所有情緒溢到了滿點。老師開門見山就開始了現象學的對談,從我的研究計畫,場域工作,一直到我所瞭解的與不瞭解的詮釋學與現象學。從傅柯、胡塞爾、呂格爾、海德格、列維納斯、佛洛依德這些在我論文中出現的人名,我們延伸了許多我所碰觸卻未知的脈絡。我的焦慮轉為學習的欣喜,因為,以前不懂的,現在懂了更多、更多。

  三個小時的對話,是十年的教導與學習。我帶著如此貴重的禮物,向老師鞠躬。

  理書幫老師進行了花精與詠唱,我們又聊了一會兒。余老師驅車送我們去我們下榻的民宿。車上,我們又有了深刻的對談。

  一樣,那又是特別而感恩的經驗。

  那年回蘇格蘭,在冰雪中完成了我的論文。論文因為余老師,注入了更深刻的凝視與理解。

  而博士班畢業後,我回到了花蓮。多次從余老師家門前經過,一直等待著更大的勇氣敲門拜訪。

  是啊,也是像這樣的天氣,炎熱的陽光裡有著涼涼的風。

  而第二次的見面,要鼓起的勇氣,竟是與老師。告別。


之三 靈堂

  那天,在新竹風的吹拂下,突然想念起余老師,而維倫師果然寄來老師辭世的訊息。

  維倫師問我,想不想去看余老師?我直接的回答「想」,但卻不知道我要做什麼?可以做什麼?我是只見過老師一次面的學生,該以什麼樣的角色去看老師?

  心中其實早就為第二次的見面預演了很多次,那可能是在研討會中,可能是在您的辦公室,可能就是在一個時間與空間中再一次的對話,從上次見面的領會裡,能有再一次的學習與領會。最重要的,是想當面謝謝您在那三小時中的啟示。

  維倫師的帶領,讓我進入了老師家中的空間。您就在那兒,您的聲音透過機器不斷的播放著。我捧著三朵石斛蘭,只能閉眼,在心中訴說著這幾年來的改變,成長,與感謝。空間裡,迴盪著逝者的話語,而生者閉眼的呢喃,成了一個生死間最後的對話。

  那彷彿就是多年前,那三個小時,在您的辦公室中,受教的我正聆聽、收受與領會的現場。

  想在第二次見面時感謝您的啟示,卻已生死兩隔。當下, 我無法停止我的悲傷。眼淚落下。張眼,試圖停止哀慟,卻已掉入我那三小時師生相會的時空中,難以拔足。

  維倫師說,靈堂顯現的是生者的「自己」。是啊,記憶如此鮮明,這道別的,是生者想留駐的過去。


之四 大地

  九月21日,老師的追思會,九二一大地震週年,因為這個地震,將我定身在心理治療的實踐場域中。兒童的心理工作,成了我的終身志業。

  送余老師最後一程,是重要的!所以向我治療的孩子們請假,正逢前一週的新進教師訓練,孩子有兩週無法工作。幾個膠著中的個案,成了我也同時在擔心的對象。

  果然,孩子請託媽媽打電話給我,話筒傳來了思念的聲音,那是孩子甚至從未向自己父親表達的話語。去,不去;回,不回,在心中堆疊成兩難的嘶喊。

  想送余老師,但電話所召喚的卻是更深的責任。想到老師所教導我所領會的,就是責任的重量。於是兩難逐漸清晰,我瞭解,我可以有著自己的任務,用自己的方式,追思您。

  所以決定重回我的佇所,回到我的每日位置,我的鎮日角色。


  我的孩子們,今天我們的課會有一點點特別,我們的互動裡,有著我對一位老師的,深深的思念。


  再見,余老師。



文章來源(點選);翁士恆老師任職於東華大學諮商與臨床心理學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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