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9月11日 星期二

紀念恩師余德慧教授 [——by許禮安醫師]


「我的探病之旅冥冥之中變成一場意外的奔喪送終之旅,我的指導教授選在我47歲生日的隔天成為他的忌日。」


「余老師的研究生多少都知道老師有某種特異功能:……研究生的問題有時候他不直接回答你,就是在書架上東抓一本、西拿一本讓你帶回去讀,聽說有些研究生就這樣打通任督二脈寫出論文來。我們都說余老師好像用書在開藥方一樣……」


紀念恩師余德慧教授
(1951年1月10日 ~ 2012年9月7日)

一、9月7日週五下午我帶著了老婆和兒子,搭乘四點半從高雄經南迴往花蓮的自強號,本來是一個規劃中的探病的旅程,排好了要去花蓮慈濟醫院看住院中的余德慧教授,預定週五晚上十點會抵達花蓮而週六再去看老師。
沒想到在火車上接到消息——余老師決定不等我,就在我到花蓮的一個多小時之前,他先走了一步。我的探病之旅冥冥之中變成一場意外的奔喪送終之旅,我的指導教授選在我47歲生日的隔天成為他的忌日。

二、當其他人或在或不在花蓮而接到通知趕往花蓮時,余老師讓我再次與眾不同的是,在往花蓮的途中接到惡耗;當其他人在網路世界得到消息的同時,我卻是正好暫離網路世界來到現實處境中在場。我自知是個不成材的學生,研究所讀了六年才拿到碩士,自以為是把余老師的學問變成通俗版,總是怕自己會辱沒了余老師的名聲。再也聽不到余老師親暱的喊我:「許禮安啊!」這次余老師是要用身體和生命教導我什麼呢?我會好好的想一想!

三、余老師曾在某本書的序言中提到:是因為我找他來花蓮慈濟醫院演講,讓他決定離開台大轉到東華大學任教。而我則因此在後來想要在職進修時,順理成章的有了研究所和指導教授。從民國88年到94年我跟余老師學了六年,六年的師生情誼,「一日為師,終生為父」;六年不曾重複的授課內容,一場生死之「教」。我總是開玩笑說:因為我研究所讀太久,讀到余老師某日終於對我說:「許禮安啊,你應該要畢業了吧!」然後我就趁他當時兩眼白內障開刀,眼睛看不到的時候,碩士論文就過關了。

四、余老師這個暑假幾乎都在住院中,七月到八月在加護病房插管用呼吸器,是腎臟衰竭洗腎多年合併反覆感染導致。而後轉到心蓮病房拔管終於脫離呼吸器,病況穩定中進步約三週,但身體已經衰毀。在大家都抱著「凡事希望有最好的結果」時,他卻選擇了「但別忘記做最壞的打算」走人,最後是走得很安詳,沒有再被「死亡套餐」(插管、電擊、接呼吸器、進加護病房)折磨。有人說,余老師在等我終於有空去見他最後一面、余老師選擇開學前讓大家可以繼續工作與生活。

五、余老師在9月7日週五晚上八點多逝世,我隔了一個小時才在往花蓮的自強號上接到簡訊,本來是滿懷欣喜的要去看余老師,卻瞬間變成了奔喪。當時火車停留志學站:我念了六年碩士的東華大學所在地。火車抵達花蓮時,本來打算去余老師家等候遺體送回家,又因為聽說會等很久,於是直接衝到慈濟醫院心蓮病房——那個我從無到有,努力創建又在其中八年抗戰的地方。在花蓮車站後站等朋友來接時,我曾有一陣悲從中來,幾乎要放聲大哭,然後不知為何又收了起來那陣衝動,這輩子不知道何時才能全然宣洩這樣的悲傷!

六、聽顧老師(顧瑜君教授-余老師的妻子)說:余老師這週吃得下、拉得出來,而且意識清醒。聽研究生說:余老師這幾天還會說謝謝和不要。我9月7日週五下午打顧老師手機故障無法通話,顧老師說:本來要等餵余老師吃完晚飯再打給我,而訪客到晚上八點才散去的,當時並無任何異狀。所以是在值班醫師和王主任都沒預料到的變化,顧老師和學生親友應該都是突發噩耗措手不及。我本來打算如果怕余老師被感染而不能去看,至少我可以去看顧老師陪她說說話。結果這趟週六週日都儘量陪在顧老師旁邊,顧老師則陪在余老師遺體旁邊撐著招呼大家。我老婆育慈是沒繳學費的旁聽學生,這個週六日負責買大家的餐點並提醒顧老師用餐。我兒子的胎教包括余老師的進德修業私塾課程,還好我們一家三口有趕上最後這場生死學的盛會。

七、我在9月5日週三下午的「看影片學安寧療護」課程,才跟學員們提到8月底發生的「拔管驚嚇事件」:那是8月28日收到的訊息。首頁只看到前面:「余老師已經於8月27日上午10:30分順利」,當時心頭一緊,不祥之感忽然湧上心頭,一直到找到電腦上網看完全文才鬆了一口氣。原來內容是寫著:「余老師已經於8月27日上午10:30分順利拔管,脫離呼吸器。」可是當下已經知道這是預演:未來的某日可能會發生;9月5日公開講出來又是一次預告:要做好心理準備;可是9月7日接到噩耗簡訊的當下,並沒有比較輕鬆。只是當時在火車上帶著兒子去大便,暫時無法崩潰,只是覺得竟然真的發生了!如我常說的「事不關己,關己則亂。」我必須不斷的書寫來釐清我的思緒與情緒!

八、老婆跟兒子講到我當年在余老師課堂上的故事:余老師當時固定每週一次晚上的「進德修業私塾」,沒有學分、不用交學費;沒有考試、不用交作業。我一定不排值班,每週可以聽一次余老師講課,當時我三年修完研究所的學分,剩下三年都沒選課。可是在花蓮慈濟醫院後來轉到署立花蓮醫院工作,都是在上班值班之外體力耗盡的狀況下去聽課,要開車從市區到花蓮縣壽豐鄉志學村的東華大學。記得當年總是打瞌睡,還自稱是「睡眠學習法」,自以為是「薰習」:廟裡的神像被煙燻久了會變黑。老婆說我用手撐著頭,總是掉東西砰的嚇到大家,我就這樣聽了余老師六年幾乎不曾重複內容的課。

九、我剛去讀東華大學讀族群關係與文化研究所的時候,余老師一開始給我幾篇原文的論文參考閱讀,隔了一陣子他看我都沒動靜也沒來找他討論,就問我說:「許禮安啊,你PAPER都沒看喔!」我就很直的跟老師說:「老師,我不看原文的PAPER。 」幸好我遇到的是余老師,後來他都給我中文的。我選課如果看到教授開一堆原文書目我就不選,我的觀念是:「你有本事到國外讀博士回來,卻不能用中文講給我聽,這是教授你在混;我如果有本事讀原文PAPER,我不會去國外讀喔?幹嘛來跟你學呢?」我對余老師的敬佩是從這種小地方開始的。

十、余老師的研究生多少都知道老師有某種特異功能:他的研究室和家中都有一大片滿牆的原木書架,甚至擺不夠還變成前後兩層滿滿的書籍,研究生的問題有時候他不直接回答你,就是在書架上東抓一本、西拿一本讓你帶回去讀,聽說有些研究生就這樣打通任督二脈寫出論文來。我們都說余老師好像用書在開藥方一樣,他覺得哪本書適合你,就會送給你。我知道他私下有建議出版社找我寫推薦序,所以我一定都很認真的寫、帶著感恩的寫。這兩天我看著余老師家中書架上滿滿的書,書還在,可是那個會用書開藥方的主人已經長眠,這裡的書應該會覺得孤單寂寞吧!

十一、我因為籌備花蓮慈濟醫院的心蓮病房,找余老師到花蓮慈濟醫院對全院演講,然後余老師從台大轉任到東華大學,變成我從事安寧療護最棒的指導教授。當初我因為年方三十,只給自己五年的時間,反正癌症治療成功率其實只是五年存活率,我只要能撐過五年都算是成功了。直到某一天余老師跟我說:「許禮安啊,你怎麼都只有年度計畫,沒有五年、十年的計畫呢?」那是我會發願要待在心蓮病房三十年的警鐘--余老師讓我下定決心在安寧療護打死都不退轉,即使後來滄海桑田、世事多變,我仍保有初心!

十二、我後來在93年7月離開慈濟轉到署立花蓮醫院任職,在署花成立安寧病房,間接刺激門諾醫院開設安寧病房,於是花蓮的安寧病房在一黨獨大多年之後變成三足鼎立。給我最大動力的支持者就是余老師。我過去出版的故事書不敢找他寫序,可是我在署花申請衛生署的安寧研究計畫,余老師主動幫我修改並且自願協同主持還出資。余老師把研究生和師姊都帶來當志工,還主持每週一個晚上的志工支持團體,有了余老師,我就什麼艱難挫折都不怕!95年10月我離開署花去聯合診所上班,97年1月我因病離開花蓮回到故鄉高雄,雖然不能跟在余老師身邊學習,我還是回花蓮就想要跟他報告我的努力成果,他回覆e-mail就算只有「支持你」,我都非常興奮。余老師是我精神上、心理上最大的依靠。這兩天陪在余老師的靈前,我有發願:我會繼續在安寧療護與生死學努力!

十三、全球安寧療護的祖師奶奶桑德斯女士過世時,台灣的新聞界沒有任何報導;因此國內的生死學大師余老師逝世,台灣的新聞界照樣沒有任何報導,只有出版界的心靈工坊在「非死不可」上PO文紀念。生死學大師余老師的死亡讓大家學到什麼呢?這兩天和顧老師斷續的談話提到:余老師在理論學術世界不斷在做準備,可是在現實層面卻沒有安排交代後事。我覺得自己有某種程度的信心:看著遺照裡余老師穿過老花眼鏡望著大家的眼神,余老師的徒子徒孫們將來會不會樹倒猢猻散呢?還是師兄弟姊妹登山:各自奮鬥但共同努力吧!透過一群好樣的弟子們才不會辱沒余老師的教誨。


補述,為了澄清第三則的開玩笑,怕大家誤會余老師對我放水,我要說明如下:88年9月我是東華大學族群關係與文化研究所在職專班第一屆的1號(學號68843501),第一學期還拿「書卷獎」,自己都覺得好玩。我去讀碩士前就已由慈濟出版《心手相蓮》和《心蓮心語》兩本善書,碩士班期間還由海鴿文化在90到93年以每年一本的速度陸續出版了:《在心蓮病房的故事》、《一個安寧醫生的手札》、《我還活著》、《蓮心安在》四本書。余老師知道我陸續在寫文章,很早就就要我提論文計畫,在眾師兄弟姊妹面前把我電得金光閃閃,幸好我皮厚、自嘲是絕緣體不導電,配合演出一場給研究生的震撼教育。當需要寫碩士論文時,因為我在醫院上班,自知不可能像學長姊閉關三個月去熬論文,於是提早自己規定每三個月要寫一篇一萬字以上的小論文,我的「病情世界分析」系列文章後來陸續登載在《安寧療護》季刊前後共連續六期,每刊登一篇,我就會拿給余老師看。余老師大約知道我的企圖,某次問我:「許禮安啊,你是打算集滿十篇就是碩士論文了嗎?」我就說:「老師,我也只能這樣了。」後來是以這六篇作為基礎章節,總共寫了約十五萬字,在94年6月完成碩士論文「病情世界的多重現象分析」。余老師知道我是自我要求很高的人,他對我應該算是很有信心,但是我的信心卻是來自余老師的肯定與教導。

許禮安101-09-11(二)巳時增補/高雄市張啟華文化藝術基金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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