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9月12日 星期三

出入生死、幽明來去(——by 慈濟宗教所林安梧所長)




「在那生命夢屋中,在那生命宛若幽靜的長河裡,願您輕履其間,觀山觀雲觀生死,再做情話色語,再與巫宗教來一段心靈療遇,繼續您那詮釋心理現象學的志業,廣衍生死大義,廣度有情眾生。」



出入生死、幽明來去——悼念余德慧先生


林安梧


  今晚是別睡了,思來想去,腦子停不住。心裡總惦念著!掛記著!
  剛睡下,恍惚間,如夢似醒,見諸多似人、似儺光影,在田間舞動旗幡,不覺驚駭,反覺有言外之意,我就此悠悠而醒,提筆而書。




  下午在志學處,談了余德慧兄學問種種,說其出入生死,來去幽明,說其學問,婉曲而深入,縝密而細緻。前日宗教所訃告有言:「他深睿而灑脫,浩瀚而高竣,既有深層的實存覺知,又有清澈的概念反思,進一步朝向條理整然、理緻縝密的理論建構」;「長年致力於生死學、生命現象學、人文諮商及療癒實踐之學問性深層探討,他是心理學界最具有創造力的思想家、實踐家」。我以為與其說他是一現象學式的心理學家,毋寧說他是一臨床人文、徹入生死幽明的現象學家。

  就我理解,德慧兄是當代生死學的參與者,及這門學問的締造者之一。我常以為他的獨特性在於「以身試法」,而不是「以法護身」。就像神農嚐百草一樣,他重要的不是理論的咀嚼與理解,而是臨床的體認與契悟。他更不會是拿著宗教的經典、教理,乃至教條,以為護衛自身的工具,以為如此入於陣中,便可刀槍不入,出入自由。他以其天地生靈、血肉之軀,至性至真,入於生死幽明,忍受陰陽相害、神魔交侵;但他多能全身而回,悲智兩長,並以其曲折的心理現象學式的描述,若地藏王菩薩般的宏願,地獄不空,誓不成佛。

  德慧兄好讀書,東西南北、古今中外,涉獵極深,但他的讀法並不尋常,不重話語理論之分解,而重思想實存之體會。正因如此,他常有其獨到之思,有其個人式的體悟。他的讀法不是學究性的學問讀法,而是思想性的實存契入;或者,有人覺得他讀的不準確,但他卻往往能有出人意表的精到契入。因為,對他來說,他要的不是知識,他面對的是生死幽明、陰陽往來的「活生生的實存而有」,是一至本至真而躍動的生靈。他不是經由所謂現象學的學問去說心理學,相反的,他是以其生命所契證身心靈最為奧微處,如其現象,闡而釋之,死而生之、幽而明之。我常以為他成了自己的獨特的心理現象學,或更準確的說應是「身心靈現象學」。余氏這現象學是含藏著價值與存在,通徹神鬼幽明,和合為一的,他要處理的是生死大事,他通過人文臨床,展開生命療癒的實踐志業。

  與德慧兄認識交往,偶得其緣,實有深緣,真有一大事因緣也。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中,我寫了幾篇有關儒道佛與意義治療的文章,後來集結成《中國宗教與意義治療》一書,興許這原故,又因老友余安邦的實存繫連,我與台大的本土心理研究室的師友,有了些互動。九十年代末,我曾應邀到台大心理系辦的研習營上做講座,記憶中,德慧兄及安邦兄都在場,我感受到了跨界互動的歡愉,以及學問相契的喜悅。西元2000年秋天起,我應崑陽兄、文進兄之邀,為東華大學中文系博士生上一必修課「現代人文學方法論」,每兩週來一次,每回四個小時。課間課後,踅履行步,到德慧兄四樓的研究室,品酌咖啡、歡談現象學、心理學、哲學詮釋學,及其所關聯生活世界之種種實存之覺知、反思。正因這因緣,我與德慧兄一起參與了《台灣心靈白皮書》的問卷調查,並做為顧問及問卷的主要詮釋者。這問卷歷時多年,由心道法師領導的靈鷲山佛教教團支持策畫,配合世新大學、中研院、台灣大學等相關研究單位,還有諸多學者的詮釋,方得完成。這研究成果後來集結成《感受台灣心希望:2004~2006心靈白皮書紀錄》,由張老師文化事業公司於2007年出版。其實,這可以說是「信仰、實踐、療癒」和合為一的具體成果,德慧兄便是最重要的創議者、構畫者。

  2008年,應木柱兄、德慧兄及蕙馨姐之邀,因緣成熟,東來花蓮,參與志業,宗教信仰、人文臨床、生命療癒,或為經典詮釋、或做田野調查、或做理論研究,彼此交涉,議辯討論、融合會通,心地悅樂,滿懷歡喜。惟德慧兄身體,患疾多時,須得洗腎,是師生最所擔心關心的。特別是這回,您從七月初進了加護病房,好不容易,八月下旬才轉到普通病房。其間,真的是讓人掛心不已,真是減一分則喜,增一分則憂。九月初,傳來了您病情有些進步的信息,我心理直為您高興,並虔誠祝禱。

九月七日,所辦剛為德慧兄辦了請假手續,我也聯絡學校看有無趕辦教授休假之可能。想德慧兄長年病痛折磨,這回可要好好將養一番,半年後,應可痊癒康健。聯絡了主秘、教務長,大體安排了這學期相關事宜。那日下午,我應邀去羅東三清宮為道教文化研習營講學,途中還與安邦兄通電話,說好了您有關在教育部申請的計畫案進行的種種細節,大家心裡記掛的還是您的身體。

  沒想到,我剛回到台北福德街,就接到安邦的電話,說您於八點廿四分與世長辭,您遠行了,您離開了我們了。一時間,忍不住的傷慟,淚水汩汩而出,慟哉!慟哉!何可言也!痛哉!痛哉!不可已也。荒漠、孤獨、惆悵、哀傷,悲悼難已!悲悼難已!好不容易,收拾了精神,虔誦《金剛般若波羅密多心經》為您祝禱,祝願您,大覺既證,無所罣礙,一路安行,登於極樂。

  昨日傍晚,邀了志學、林蘋,再度前往,參拜間,聞頌鉢聲,見您如一尊古佛,吉祥安臥,兩眼垂簾,微合而閉,端肅溫潤,嘴角間鉤勒出的線條,透露著堅毅自信。吉祥安臥,果如古佛!

  德慧兄!六十餘年生死,既得契機,今已開悟!破繭而出,當得超越。仙山佛國,生死無盡,在那生命夢屋中,在那生命宛若幽靜的長河裡,願您輕履其間,觀山觀雲觀生死,再做情話色語,再與巫宗教來一段心靈療遇,繼續您那詮釋心理現象學的志業,廣衍生死大義,廣度有情眾生。德慧兄,你的確是一有溫度的人,您那疼惜的心永遠令人疼惜!

  「有真信仰者,有真實踐也;有真實踐者,其得真療癒也」。
  「有真信仰者,有真實踐也;有真實踐者,其得真療癒也」。

  壬辰之秋九月十一日晨四時起筆,天明而輟,治事紛繁,十二日晨三時再續筆,於四時半完成,見天已微明,忽及林則徐的詩句,「海到無邊天作岸,山登絕頂我為峰」。願再以此詩獻頌兄前,虔誠祝禱!虔誠祝禱!           

2012/9/12 安梧 寫於花蓮慈濟元亨居
(作者:林安梧,慈濟大學宗教與人文研究所 教授暨所長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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