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9月10日 星期一

死亡之臉 :《死前活一次》

與過往一樣,在苦慟時感受到老師的陪伴與慰藉。
讀老師寫「死亡之臉──序《死前活一次》」這本書。



死亡之臉 :《死前活一次》
文/余德慧

幽靈般的陰影



  這本書的作者是兩位德國人,他們在幾家臨終關懷醫院拍攝病友日常生活的面容,參與病友的生活,一直到他們過世後,拍攝他們的遺容。他們把病友生前的照片跟死後的遺像放在一起,成了一個面容的序列。
這樣的觀看觸動了我們心中不容易突破的防火牆,而那突破的點往往是不經意的一個鏡頭、一句話或一件情事。例如,病人過世後留下一個錢包,但是若沒有主人,味道就變了,即便裡面有許多鈔票,旁邊的人也不會如平時買賣活動的掏錢、收錢那麼理所當然,而那錢已經變成令人猶豫或不要動的「腳尾錢」。照理性來說,錢不就是流通使用的,應該不會有死人錢、活人錢的分別,而我們的猶豫或禁忌來自於彷彿那錢出現了一個無法明說的「殘破陰影」,如幽靈般的鬼影幢幢,逾越理智而帶動了一種情感,可以說有某種恐懼,但又不全然是。
  「殘破陰影」無法用理智來表達,如果理智是整數,那麼「殘破陰影」就是不能整除的餘數。就意識來講,它是無法納入理性的一種過量、過重,讓理智不勝負荷與承載,且理性無法處理。這個比理性多出來的部分(「殘破陰影」)是強烈的情感,無法分辨那到底是憂鬱、恐懼、厭惡還是害怕。於是我們要問,這樣的過量情況從何而來?那不過是一個錢包,為何多出過重的東西?從哪裡來?最可能的答案是「人的死亡」帶來的陰影——亡者有很多的部分無法被我們的理性承載,或者說,不僅是亡者,死亡本身很可能是全部理性的過重,理性試圖去碰觸死亡,但突然發現自己闖進意識的極限,亦即帶著懼怖走進「不可說」、「不可想」的邊緣地帶。當意識進入這個邊緣地帶,會想到那不可想的,使得意識茫然,無法思考,此時的意識開始去碰觸黑暗混沌的一片無垠無際,意識慌了,於是意識遂將此邊界感的黑洞稱為「無意識」。然而很弔詭的是,我們誤以為冥冥存在一種無意識狀態與意識接壤,但其實不然;真正的情況是,意識之所以感到茫然不可理解,乃是意 識發現自己的限制,是意識在邊界的混沌讓意識感覺到「無意識」的存在。

活人意識的無知

  死亡就是返回心智的零度,無異是返回黑洞。人在出生之前,心智宛若一片黑暗森林,當人出生之後,其意識的發展猶如在黑暗森林開闢一塊地,耕耘出他理解的世界;而意識土地的邊界之外仍然是大片的黑暗森林,人碰上了邊界就感到暈眩,茫然無知,於是這種感覺就會被當作「無意識」。傳統心理學讓人產生誤解,以為無意識是意識的基礎,撐住意識;榮格(K. Jung)的說法或許比較準確一些:無意識是我們不知道的浩瀚宇宙;但他沒有把握住,「無意識」是一個越雷池一步即無法思維的意識邊界所造成的狀態。安寧病房的病人就在這意識與無意識的介面徘徊,有時昏睡,有時清醒,反反覆覆,但是一般尚活之人很難體會這種輾轉反側,而用活人意識的眼光去考量,以致做出一些善意卻與病人失去締結的舉動。
  為什麼人要對著「不可能再活下去」的病人處境行使活人的邏輯?我們不能在此貼上「世人癡迷」的標籤來概括一切,但「世人癡迷」這論調裡頭卻隱藏著很重要的意義——懷著明智意識的人經常希望能獲得真理,所以在基督教要追求真理,跟隨上帝的腳步;在佛教裡,真理就是聖諦。但是是誰在決定真理?依舊是意識在決定真理。如果真理在萬事萬物之處,真理也只能在無意識裡,那麼真理對意識來說,就是無法被認識甚或將之當作謬論。事實上,我們意識完整底下認識的「真理」並非終極真理,當意識不管用的時候,這「真理」就煙消雲散。這就是真正的「陰陽兩隔」,活人的「人造真理」與臨終者的終極真理的差別。
真理令人毛骨悚然

  讓我們回到書中的一段記事:在一位妻子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後,有幾次曾經想和丈夫談談自己的死。那時候丈夫反問妻子:「你怎麼知道你要死了?我也一樣可能比你先死。」他這麼說,是為了驅除妻子對死亡的恐懼。後來妻子走了,沒有聽到丈夫最後的愛的告白。想到要失去妻子,他希望可以跟她道別,為這輩子的相處,他告訴她「我愛你」的直面。他不願意說出真相,所以盡一切力量去保護這基於顧念的理性想法,否認這種顧念是很殘忍的事情,但是不否認這顧念,坦言內心的感覺與感謝就變得不可能。當作者告訴做丈夫的:「你想做就去做吧!」丈夫回答:「如果我現在跟她說我愛她,她會以為我要放棄她。」又是另一個顧念。在理性意識裡,每個人都應該「不要放棄顧念」,然而真理必然要否定這意識所認為的正確,才能獲得直接告訴的勇氣。我們一直活在被理性保護的狀態裡,因而無法察覺自己正遠離真實。
  朝向死亡也許會經歷空虛、無助與害怕。但繼續發展下去也許碰見真理(接觸到死亡的毛骨悚然),所有朝死的恐懼很可能都是催化劑,對原本不能接受的東西進行催生轉化。美國安寧照顧醫師庫柏•蘿絲(Kubler-Ross)談面對死亡的五個階段:否認、憤怒、妥協、沮喪與接受。我認為將之當成「階段」可能會有所偏差,應該要將之看成是一個個的進程,每一個步驟都有解開其某種枷鎖的前面步驟;沒有前面的憤怒,就沒有後面的妥協,妥協不成才會憂鬱,而憂鬱慢慢軟化為接受。一直到臨終,呼吸的空間越來越小,這是環環相扣的過程,有些人走得很快,有些人要走得很久,有人沒有走完全程就去世,有人走完全程就似乎寧靜地走了。
  當病人在病房裡說「我不會死」的時候,我們不必感到意外;面對病人焦慮時,我們也無須否定,這些話語跟情緒都可能是開門的鑰匙。焦慮本身也許是一種催化劑,我們不能因臨終者「不放下」而說世人癡迷,我們應該要有所判斷,這樣的反應是不是一個可能性的反轉契機。
  從拒絕死亡到接受死亡的精神轉折,並非只要跟隨名師的指點迷津來走即可。真正的轉折在於意識的背立轉向,使得死亡的毛骨悚然隨著意識作用而消去。這樣的過程與日常心靈修鍊並無絕對的關係,也跟聽從經文、以神為念是兩回事。真正的過程是依著生命的崩毀程度,一個關卡一個關卡的開開關關來運作,這裡頭有非常真實的心靈煉金術在作用,每一步都是自己在發展,而發展的過程中,即使浸淫在幻覺之中也可能是開門的觸媒。
  透過上述的說明,希望能讓讀者在觀看本書照片的震撼之際,有一些明白,也希望讀者在閱讀這二十三個病人的死亡前夕的描述,不會只有想逃避的恐懼,而是引導我們進入更深刻的存在。我們無須口號似地說「把握當下」或「追求意義」,而是靜坐冥想,坐看雲起。



老師,我很想你!謝謝謝謝你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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